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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流火,热浪灼人。我身背黄布包,脚蹬帆布鞋,风尘仆仆地行走在通往黄河渡口的河滩上,脸上落了一层黄色的粉尘。盛夏的黄河滩,到处是大片大片碧绿的庄稼,花生、大豆,还有金黄的向日葵,一望无际。田野似乎发出“吱吱”的响声,使寂静的黄河滩更显得辽阔、空旷。从灵宝西闫下车,我要从这里走到大禹渡,然后坐船过黄河,直奔未城。那里不但有姑姑,还有许燕,能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的挚友。 “扑出、扑出”,脚踩在黄河滩柔软的沙上,干急走不快。放眼望去,前面一条隐隐的白带,黄河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招唤着,我的心为之激动不已。刚才那个看瓜的老头说,这里距离渡口只有七、八里,但走起来,是那么遥远。只见脚步动弹,不见距离缩短。我只有耐着性子,迈动着双脚,走啊,走。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,我坐上机帆船,渡过了黄河。 太阳把最后的光芒投射在黄河里,河面上燃烧起来了。一群水鸟在远处的水面上上下翻飞,嘎吱惊叫。黄河好象并不混浊,倒象是青灰的浓稠的油脂一般。多么开阔的黄河啊,让我这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人,惊诧不已。 机帆船靠岸了,人们或步行,或骑自行车,或坐拖拉机,陆续都走了。我一个人背着包,慢慢走上大坡。上了大坡又走了一段路,这时我已经很困乏了,两条腿机械地轮换着,正在寻思要不要张口让别人用自行车带我一段,忽然听见两个声音同时喊:“幽兰--幽兰--”,听到这声音,我笑了。前面两辆自行车飞奔而来,那是姑姑和许燕,双双骑着自行车来接我。 朋友见面,很是激动,我和许燕不好意思地互相打量着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看我一身打扮,姑姑戏称我是“黄山来的姑娘”,这是一部当时正在热播的电影名字,我不好意思地笑了。三人在路边吃了一顿西瓜,然后我坐在许燕的车后座,向县城进发。许燕长得小巧玲珑,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,前面用发卡高高地隆起,脚上穿着一双红皮鞋,鞋跟足有两寸高,这给她增加了不少高度。眉宇间透着一股机警凌厉之气。相比之下,我就显得太朴实太老帽了。 这一夜,我就宿在许燕的住处,我们聊了一个通宵。许燕是县志办的临时人员,她来这里有一年多了,主要任务是打字。县志办设在县博物馆院内,这地方非常幽静,除了几名工作人员,整天难见外人。许燕的房间很大,桌子上放着一部铅字打印机,两个文件柜装满各种文史资料,还有一些文学名著,如《静静的顿河》、《猎人笔记》等。真是一个理想的读书写作的地方,令我羡慕不已。但许燕却说这里是“青灯古佛殿”,工作枯燥乏味之极。 初来乍到,我俩有说不完的话题。童年故事、故乡黄河滩的风土人情,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,还有她的对象徐有志,她接触过的男女,都成了我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。我也给她讲我的历史,上学的经历、在农村艰苦劳动等等。但时间一长,我有些厌倦了。我来这里,是来谋生存求发展的,不是来穷聊的。但许燕抓住我,好象抓住了一个俘虏,她滔滔不绝给我讲述小时候的故事,讲县城里爱慕她的男女青年,讲她和对象谈恋爱的详细过程,模拟他们在小河边、田埂上说的话,甚至他对她唱的“塞北的雪”,都要向我重复几遍。有时候我实在瞌睡的不行,她却把我拽醒来,听她说话。看得出,这个少年得志的小才女是太寂寞了。她需要倾诉,而我只是她倾诉苦闷的一个良好倾听者。许燕说,她有许多朋友,有的在广播局,有的在幼儿园。但她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,她只和我有共同语言。 许燕爸笔名“花明”,取“柳暗花明”之意,我称他“许伯伯”。许伯伯很和善,他个子不高,戴一顶鸭舌帽,眉宇间透出一股刚毅之气。他每天忙着组稿、编印刊物,回复文学青年的来信。他对我非常好,在我没来之前,他就到姑姑家询问我的情况,给我写信,鼓励我克服困难,坚持创作,并在《魏风》上发表我的诗歌。我来了之后,他对我更是关怀有加,劝我不要着急,好好熟悉一下环境,再说找工作,还把我的作品推荐到《河东文学》去发表。我对许伯伯充满着深深的崇敬和感激。他以为我和许燕在一起,可以更好地切磋学习写作的事。岂不知我俩在一起,从不谈写作。 县文化馆离县志办不远,我们有时到文化馆和许伯伯一起吃饭。剩下的时间就是在一起穷聊。整整一个多月时间,我和许燕过着一种颠狂的生活。 姑姑在县电影院工作,三个孩子都小,她每天忙得脚不点地,顾不上管我。有时,姑姑做好了饭,来叫我回去吃,但许燕不让我走。有一次,姑姑包好了饺子,下到锅里来叫我回去吃,她急着上班。但许燕拉住我,不让走。等我回去后,饺子已烂成一锅粥。几次三番下来,姑姑也有点烦燥了。 我们两人毫无规律地生活着,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,有时就是上街买些饼干,回来嚼嚼充饥。还有一次,实在没钱了,我俩就把屋子里翻遍,终于翻出一堆钢蹦,用纸盒托着上街换西瓜吃。又有一次,我俩去邮东西,完了之后还剩几张邮票,许燕和营业员熟悉,通过她把邮票换民币,拿到街上买油糕吃。许燕对姑姑说:“把幽兰交给我了,你就放心吧。”对叔叔,许燕又说:“我和幽兰一起探讨写作,你不用萦心。”这样两头不透气,大人根本不知道我俩在一起干些什么。 除了闲聊,我俩还经常出去寻找刺激,用许燕的话说是“体验生活”。我们到电影院、会堂看电影,看戏,借机观察人物。时间一长,严重干扰了许燕的工作,她的案头就堆满了许多要打印的资料。有一次,县志办主任来要材料,许燕说,还没打出来。主任批评了她,许燕不服气,还当场顶嘴。看在许伯伯的面子上,主任没有发作。过后许燕又向我诉说她的苦闷:写作写不下去,读书感觉不新鲜,工作乏味,日子过得太无聊。而这时的我,生计无着,寄人篱下,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,有一个落脚的地方。比起我的苦闷来,许燕的只能算是酒足饭饱之后的闲愁。何况,有许多是她自找的呢。 许燕是个不甘寂寞的人,每当我俩到影剧院去看电影、看戏时,许燕就故意打扮得与众不同,招蜂惹蝶。她故意把嘴唇涂的血红,这在当时的小城,还是新鲜事;她把头发梳得高高的,穿着无袖低领小褂,手摇一把粉红小扇,很是吸引人。我跟随其后,整个就是一个陪衬。坐在戏园子里,有许多后生瞅她,或者嘁嘁喳喳议论。许燕就会猛然回头,大声斥骂道:“瞅什么瞅?八点子!”八点子是未城骂人的话,意思是神经蛋,脑子不够数的意思。她的声音之大,引起许多人关注。每当这时,我就感觉很不好意思,好象所有的光都聚在我俩身上。而许燕大气磅礡,根本不在乎,人越多注意她,她越高兴。如果谁有意挤她了,她就大声骂道:“做巴子哩?”这话很粗野,与她雍容的打扮和小巧玲珑的身姿绝不相称,令我吃惊。这时我就很尴尬,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。 有一次,地区少年管教所组织少年犯来未城演出。一个晚上,许燕进进出出,都很活跃。她坐在第一排,故意摇着小扇子,和那个唱主角的少年犯对媚眼。那个少年犯,长得非常帅气,样子象现在的青春偶象陆毅。他大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,八成也发现了许燕对他有意,唱着唱着都走神了。期间,趁少年犯出来上厕所之机,许燕避开看管人员,大胆上去和他攀谈,问清他的家庭住址、因为什么犯罪、狱中生活等等。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。 第二天,许燕就让我和她一起去永济那个少年犯的家,打听情况。我有点不愿意,但许燕说,“姐姐你23岁了,还没有对象。这个少年犯看起来多帅气,又多才多艺,他因寻衅滋事被劳教,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咱们现在趁他在难中关心他一下,他就会感恩的,对你产生好感。若是你能和他处成对象,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吗?”我觉得这样很荒唐,但吃不住许燕的软磨硬缠,就同意和她一起去了。 我们对许伯伯说,回阳城老家住两天,对姑姑又说我到许燕家玩去了。我们在许燕家住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坐火车绕大半个中条山,来到永济县城,又一路拐弯抹角打听着少年犯所在的香镇吴村。村人们给我们指点,那就是少年犯的家。我们装扮成地区报社的记者,询问少年犯的思想性格,成长经历,重点是想问清人家有无对象。但他母亲和妹妹对我们很戒备,很冷淡。不友好的目光在我们身上乱投。我们问一句,她们不答,反倒一个劲反问我们,问这干啥哩?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,许燕不死心。又婉转找到他的邻居家打听,邻居说,少年犯有一个女朋友,就在同村,他被劳教后,女孩子还在等他。又感叹现在象这样的女孩子不多见等等。一听说少年犯有对象了,我们俩就象霜打的茄子,十分泄气。是夜,我俩宿在镇上唯一的一个旅店,旅店很脏,被褥、床单都不敢细看,我和许燕闭着眼躺下。刚住进,电就没了。我们喊店家点蜡。灯影摇曳,蚊虫叮咬,还不敢开窗,糊糊涂涂睡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许燕还要去打听,我说算了,不要让村人看我们是傻瓜。这一次出行,花掉我从家里带来的不多的一点钱,使我很紧张了一阵子。 县志办的生活很单调,个人干个人的事,上班下班无人管。时间一长,无所事事的日子就让人发急,许伯伯到处为我找工作,交通局,教育局、文化局都跑遍了,我和许燕之间的通信、我写的诗文,都成了敲门砖。但一番奔忙后,终是没有结果。 秋天开学了,我终于找到一份教书的事。许伯伯的同学是县教育局的副局长,通过副局长,我到一个镇上中学代课。姑姑和副局长,还有许燕一起把我送到学校。我对这地方很满意,一间小屋,一床一桌一椅。学校四周是田野,院墙到处是豁口,翻过墙就到田里了。东面不远处就是中条山,烟笼雾罩。这里距县城将近70华里,坐车需要6毛钱。许燕不明白我对这个只有一个邮电所的小镇就满意,她说换了她,一天也待不下去,只有我知道为什么。说实在的,我想离开她,静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,这样无穷无尽地泡下去,实在有违我的初衷。再一个,我不想距离县城过近,那样经常要打扰亲友,会使我心不安。许燕对我不错,但朋友太亲近了容易产生间隙,没有距离就没有美。凭直觉,我明白我和许燕不属于一个根系,她不仅要做一个语言的巨人,还是一个行动的巨人。而我,用她的话说,深山里的一只笨鸟罢了。 我到小镇教书后,许燕一有空就去。我见了她,真有点怵,躲也躲不过。 这天是星期日,我和许燕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比较愉快的假日。当我俩谈了很久以后,她忽然忧忧地说:“我越来越觉得,我们之间缺点什么。”“缺点什么?”“缺一个可以谈得来的男子汉。我们虽然无所不谈,却总觉得有点单调。男子汉的观察角度、思维方式都和我们不同,如果能和他们交谈,将会丰富我们的性格。”“那给张贤亮、给张承志写信吧。”当时正是二张火爆的时候。“去你的!人家拿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,就把你吓回去了。我是说如果能在我们周围发现一个程度相当的男子。”“那你去发现呀。”不久,许燕就发现了一个。 十月的一天,许燕带着县里的青年摄影家来学校看我。这之前,她曾经对我说:“幽兰,我今天给你瞅了一个对象,哎呀,长的绝了,他是咱县的青年摄影家,名叫高亚平,他办的照相馆在全县属头一家,还经常在地区报上发图片,很有才气呢。无论是长相或是气质都绝对盖帽。怎样?接触接触?”我抿嘴一笑,根本不当一回事。因为许燕总是大包大揽,几次为我找对象,都是假大空。我没来未城前,她已经在《山西青年》的征婚广告里,给我介绍了一个南阳的小伙子。互通一封信后,我俩无疾而终。后来去看那个少年犯,又说是为我找对象。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呢。但也不便戳破,权当好玩而已。事实上每次都是她看上某个男青年了,就拿我说事。 高亚平是个相当潇洒的男子,高高的个头,头发蓬松,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。许燕和几个女孩子经常让他给她们拍照。我当时一看高的形象,就根本没有参与的意识。对于不可能的事,我是不会动心的。但可看得出,许燕当时对高已经是动心了,她的感情在未婚夫徐有志和高亚平之间动摇,但慑于家人和舆论的压力,最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。至于打着为我找对象的旗号,很快就戳破了。 10月中旬的一天,许燕和高亚平带了一大堆照片来到学校,让我给照片题词。 我们玩了整整一天,眼看天黑了,许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我心里嘀嘀咕咕,怎么办?撵她吧,也不好意思。最后许燕竟说,我们仨不睡了,聊一夜吧。天已经很晚了,我不想惊动学校任何人,让他们走,已不可能。就只好聊,时至半夜,我实在困极了,第二天还有课,就靠着小床朝墙的一面睡下了。天明一觉醒来,发现他俩也挤在小床上。第二天,支应他们吃了早饭,又给他们买了车票,送到车站,才把他们打发走。但这一天,据说他们没有回县城。以后许燕又带着她的崇拜者来我这里玩过几次。这事让姑姑知道了,姑姑很着急。她说:“你在这里是学校啊,你是一名教师啊,要注意影响啊。许燕来这里,耽搁你上课不说,还带一个男孩子在这里过夜,这叫怎么回事?她爸要是知道了,不打死她才怪。你爹妈把你交给我,我要对你负责任。现在找一份工作容易吗?你不能和许燕这样混下去了。”我说,我不好意思说她,再说她也不听我的,还说我是土老帽,观念不行。姑姑就亲自去找许燕谈,说,幽兰找一份工作不容易,你们是好朋友,希望你不要打扰她。为此,得罪了许燕。过后有几次,许燕恶狠狠地对我说:“我要有一把手,先把你姑毙了,她不让你和我来往,我恨死了她。” 许燕的对象叫徐有志,在河北某部当连长,其时正上着军校,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,他比许燕大了五岁,他非常爱许燕。许燕曾经一度想和高谈恋爱,但碍于徐有志的威严,到底没敢放肆。许燕和高中间有过怎样的感情纠缠,后来怎样中断,我都不知道。许燕也很爱徐有志,但远水不解近渴。她是一个女作家,感情生活不能出现空白。因此她有意无意总在寻找着知己。后来为这件事,徐有志还不明就里,责备我不关心许燕。他说:“燕,她小,不懂事。你是姐姐,为什么不劝劝她?”我感到很委屈,心想,你是太不了解恋人的禀性了。但这种事又解释不清,我给他写信说:“这件事起缘于许燕,结束于许燕,欢乐和痛苦都属于她,于我无关。”但徐有志还是认为,我有责任。 我到小镇教书不久,许燕就辞了县志办的工作。她是那么决绝,说不干就撂下了。随后她到我所在的学校住了半个多月。许燕来我处的时候,就是我的末日来临。她让我整天陪着她吃饭,陪她上厕所,陪着她写小说,又让我当评论员,说她写得好,她说我讽刺她,说不好她又说我诬蔑她。简直让我无所适从,让我没有一刻安宁。备不成课,教不成书。她无聊时,就一会把衣服穿上,一会儿又脱了,一会儿描眉画眼,一会儿又擦掉。一会儿把头发高高梳起,一会儿又梳成平头。有一天,她说要写作,不能让人打扰。我就得轻手轻脚,不敢弄出一点声响。就这也不行,一会儿说我打断她思路了,一会儿说我破坏她情绪了,弄得我哭笑不得。许燕没有工作了,住在文化馆她爸爸的里间,父女俩互不理睬。她觉得快要闷死了,一来这里就不愿回去。 我的房间很小,她整天偎在床上,把我的被褥弄乱,吃东西随便扔果皮,刷牙时把沫子吐得满地。一会儿要吃饼干,让我去给她买,一会儿又想吃西瓜了。一边吃着我的东西,一边说我小气。一边参照我的日记,一边说我的日记没意思。我真受不了这个贵族味十足的娇小姐!她自己静不下心来写东西,却怨天怨地。看在许伯伯的份上,我不想和她闹不愉快。但我一味的迁让,又使她更加肆无忌惮。 许燕总是以自我为中心,根本不考虑别人的心情、处境。我那时每月只有46元的工资,吃饭,穿衣,路费,人情往来,什么都在内。她可不管你怎样,伙上的饭她不想吃,逼我上街给她买香槟喝,买麻花吃。有时伸出一只小手来,硬给我要钱。给少了吧,不好意思,多了吧,实在没有,让我好做难。她在这里闹着,严重影响了我的教书生涯。我千哄万哄,才把她送回去。 当我俩回到文化馆时,许伯伯黑丧着脸,只简单地和我说了几句话,而和许燕一语不搭。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,静止不动的。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:“赶快跑!”我俩都清楚明白故障出在哪里。第二天一早,我试图拿想好的话去解劝许伯伯:“许燕整天呆在屋子里,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。她这一段时间情绪很不好,希望你不要给她施加任何压力。不要提写作二字。她才20岁,以后有的是时间。现在只要好好生活,有了工作,心情愉快了,不愁写不出好东西。”但许伯伯的一番话,使我无言以对了。许伯伯说:“她太任性了,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,凭我的老脸,人家才让她去县志办的。说是干几年,逢着机会,就可以转正。但现在她辞了,让我给人家怎么解释?她写不出东西,我不逼她,她可以边读书,边积累,只要是正儿八经来啊。但你看她整天疯疯颠颠,不务正业,我永远没法原谅她。”许燕的悲剧是一个“神童”的悲剧,小小得志,少年出名,人们都把她推到一个高度,不写是不行的,而写吧,又有多少可写的呢? 新年快到的时候,许燕忽然提出,她要结婚。她说也许结婚能给她带来新的激情。于是父母也满足她的意愿。一方面是当地风俗,村子里象她这么大的姑娘都出嫁了,另一方面是徐有志年令也确实不小了。许伯伯开始忙着给女儿置办嫁妆,买大立柜,买沙发,买电视机,请人纳被子,连厨师都请好了,日子订在农历腊月十三。当日子越来越近的时候,许燕又忽然说,她不想结了。她亲自去给媒人退话,给爱人写信解释,弄得不亦乐乎。这下把许伯伯气个半死。他是个很要面子的好人,半辈子没有过过事情,现在给爱女置办婚嫁,许多老友都跃跃欲试,要前去庆贺。现在怎么给人家说呢?许燕私下里给我说的理由是,现在一结婚,明年这时就挺个大肚子,她就没有自由了。“你想,哼,我正是享受青春快乐的时候,一结婚不是完了么?” 许燕苗条的身段,苍白的脸色,纤纤的玉手,令人不由得“可怜见儿”。她也很会利用女性的优势,达到她要达到的目的。图书馆的管理员杨林,也是许燕的崇拜者。有一天,我们突然发现了图书馆这个宝库。许燕要借书,杨林自然同意。但我们去借书,不是一本一本借,而是论捆的。杨林文化水平低,不会整理书,他不是按类别而是按书本的大小,把果树栽培、科学养猪等书和世界名著捆在一起。这天我和许燕意外地从借得的两捆书里发现了《简爱》、《一个世纪儿的忏悔》、《红与黑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悲惨世界》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木匠小史》等书,我们高兴得要死。饿着肚子缩在县志办那间偏僻的房子里读书。我们一天没出门了,渴了喝凉水,饿了啃饼干。我们争着看《一个世纪儿的忏悔》,许燕说,“咱们轮流读吧。”我先读,读到口干舌燥,眼花燎乱,最后眼睛实在受不了了,把许燕也读渴睡了。等她睡着了,我又悄悄读。最后眼睛实在不行了,才做罢。 在辞工作的前夕,许燕让我帮助她把已打印好的资料用自行车带走。天黑时分,我们用自行车推着两大捆子书稿,到文化馆,把书稿一张张毁掉。许伯伯到地区开会去了,只有我们俩。我有点害怕,说,可惜了,这都是你的成绩。但她说,我不准备在这儿干了,不能把打印好的书稿留给这些昏蛋。就这样,我们把书稿全毁掉了。 我和许燕从生活习惯到接物待人,处处不相同。我性格绵善,逆来顺受,总是与人为善,而许燕好斗,尖刻,凌厉,毫不利人,专门利己;生活上,我比较简单,而她繁复,要求甚多。我们在一起,就象两个民族的大融合,格斗,撕杀,我虽然喜欢她的竞争精神,但不喜欢她的刻薄。 我现在想来,许燕那时可能很痛苦,只是我不能理解罢了。她在给我的信写道:“幽兰,你别总对我抱一种偏见,把我看成是一个有恃无恐的的小姐,我有我的难处,只是由于某种心理,我不愿意对你倾诉罢了。父亲的“阵地”长居下去不是办法,丈夫的“壁垒”是梦中的楼阁,我目前的处境还不如你。回到家里,没有一个能谈得来的人,何况,我们村里只剩下我一个大闺女了。孤独和寂寞不难想象;在县城住闲,比莎菲女士还有无聊的多。不上街,不接触人,看书没兴趣,生活一踏糊涂;给有志写信吧,不在一起,没有新的内容,有多少可谈的呢?只能一天天地混日子。从来不敢考虑,明天我干什么?似乎一切都没有着落,心里还牵扯着那么多恼人的事儿。幽兰,作为一个朋友,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,在你的眼里,我轻松得象一只小燕子,其实不然啊。有时候,我闷得慌了,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,想方设法寻点零食,充实充实空虚的心灵。要么就到院子里哄邻居家的琳琳玩儿。小孩儿有小孩家的乐趣,我和她逗不上两句,她就不耐烦地哭闹开了,这时我便无趣地又回到屋子里,把自己软禁起来。象我这个年令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,可我怎么也快活不起来。满脑子的“白色恐怖”--白色的屋子、白色的书本、白色的纸张、白色的遥远的情思、白色的雾一样的梦。。。。。。唉--常常是一声接一声的喟然长叹;啊--难过的时日真让人想哭想笑想喊想叫;空虚而又沉重的灵魂使我没有一丝一毫恋爱大自然的情趣。春天的生机跟我无缘,管他什么花红柳绿,我懒得去观赏。你是一个可悲的浪漫主义者,生活不象你采摘路边的蒲公英一样容易,你在诗里尽情地向往,可我的小说总是沉重的不能结尾。遥远的爱情也只能增加我写信的负担。明天我该干什么,我不知道……” 许燕孤独,所以她缠人,对我的依恋很深。这种友谊已成为一条绞索,我在极力躲避着。 这一年7月,许燕来到距我10多里的陌南镇打短工--在乡政府文化站,为乡政府写新闻。或者说,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吃西瓜的地方。许燕是县里小有名气的女作者,她凭这一点去“招摇撞骗”是比较容易的,她很擅于此道,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。经一个崇拜者的力荐,她得到该乡书记的赏识,来这里工作。她很善于指挥一切,调动一切,来的这天,前呼后拥。一辆嘉陵摩托把她的东西、一应物件带来,有几个男女朋友相送。刚好这一天,县委书记来该乡调研,乡里安排的非常隆重。许燕也趁机面见了书记。她希望通过做一点实际的贡献,作为跳进县委通讯组的资本。其实写新闻,只不过是捎带,她的本意是体验生活,尤其是感情生活。 许燕在陌南待了不到一个月时间,原因是她和推荐她的李乐之间产生了麻烦,她在李乐房间里哭哭笑笑,弄到不可收拾。我说,感情到了这步程度,看来你只有离开了。但许燕还死不承认,说她痛苦还是因为写作。 8月份,许燕到部队上结婚去了。临走时,她把我的日记、我俩之间的信件,还有我的诗稿,全部卷包而去。她说,我将来肯定是名人,我不能让你写我,毁坏我的光辉形象。 许伯伯病了,一发现就是晚期肝癌。到西安等大地方游历一圈后,回到老家阳城。得知这消息,我痛苦万分。我请了三天假,到阳城老家看望伯伯。许伯伯瘦了,疼痛使他的脸变形。他忍着痛苦,勉强对我笑了笑。长期的饥饱劳困,还有许燕的使气任性,都是他发病的诱因。看着许伯伯,我心里很难过。我为他洗漱,端饭送水,尽到一点自己的心。这样一个好人,就这样忍受着极度的痛苦,一点一点离我们而去。许燕夫妇也到部队上回来了,她怀孕了,妊娠反映严重。皱眉频鼻,一付不耐烦的样子。对于父亲的病,她似乎并不十分难过,只唠叨自己如何难受。她还邀我到她的新房观光。 许伯伯去世后,我又去了几次许燕的家,但姨姨和弟弟见了我都很冷淡。我和许燕的关系也就彻底疏远了。我不知许燕对姨姨是怎么说我的,反正一家人见了我很冷淡。她或许以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。 在我快要调回家乡的时候,我在街上见到许燕夫妇。许燕到县委去了,徐有志抱着一个男孩,那男孩是那么可爱,令我心旌摇荡。我那时只顾着奔波,为工作,还谈不上生孩子。所以我羡慕她。我上前打招呼,徐有志很冷淡。我很受伤。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许燕的地方。即使我对她说,我受不了你啦。那也是确实被逼无奈。从这次起,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找她,不再祈求和好。 二十年,又是一代人了。我和许燕都进入中年,对很多事的理解当宽泛、宽容得多了。我经常想起许燕。现在我倒很能理解她当时的怪诞行为。所谓,青春反叛,中年回归。正是这样。在青春时期,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叛逆行为。只是许燕表现得突出罢了。听说,许燕后来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。我想,以她的性格,她是决不会平庸的,她一定能取得应有的成绩。 初一到十五的半个月,按例俗是应该走亲戚的日子,大人们往往要带了我们同去,可大家又想在一起玩,便常想尽办法找理由不去,大人们有信的,也有不信的,但每次总有个把漏网之鱼,我和弟弟是说好的,每人轮一天,所以在家的机会就多。 夜幕降临,冬符震震。华丽人耳,缭绕山楂。忠于人品,陷于才华,敬于本初,起于累土。 每当雨天,不能外出干活,爹和妈稍一商量,就说:熬油。爹在作坊中央的地上铺上那片被核桃油浸得半透明的羊皮,放上那块被油浸成暗红色的铁石和铁榔头,撮来一篮子铁核桃果,就开工了。由于敲核桃的榔头太重,只能由爹一人来抡,妈、哥哥和我轮番给爹添核桃果,大的一个,小的两个,在爹抡起榔头时快速地把核桃放在铁石的中央,爹敲两次,我们添一次,头一次敲得重一些,目的在于把核桃果锤碎,第二次稍轻些,有搓的动作,意在将大块的核桃瓣碾得更碎和将这些碎了的核桃瓣推在铁石周围。在雨天,在熬油的烟雾缭绕的山村,“梆、梆——、梆、梆——”的榔头声油腻腻地,湿漉漉地,在寂静的山村里传出很远,闷闷地,像是农家记录时间的一种独特的方式。爹手酸了,停了下来,妹妹早就等在门口,她有些等不及了,跑到小山似的碎核桃瓣堆旁边,翻捡那些没被碾碎的核桃米儿,她先往嘴里塞几粒,然后像鸡啄米似地在上面捡核桃米儿,放在手里。爹说,开始吧,妹妹赶忙跳到门外,她怕响,还怕溅起的核桃壳儿飞进眼里去。妹妹跳到门外,捧着核桃米儿边吃边用遥远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的动作。妈把敲好的核桃瓣用筛子分成粗细两堆,先煮粗的那堆。粗的那堆本来可以不煮,含油不多,油主要蕴藏在细的那堆里边,但我妈认为扔了可惜,哪怕炼出二三两油来也是好的。煮细的那堆时,工序有些复杂,要经过炒、舂、煮、炼四个步骤,光煮这步就要花一个晚上,妈往往要守到后半夜才睡,第二天早上起来,熬油的大锅里,褐色的油枯上面亮汪汪的有一层两三寸厚的油,舀起来,倒在另一个大锅里炼,去除水分,得到净油,一次大约能炼二十多斤。大多是自己吃,余下的送给没有核桃油的亲友。